8月26日上午，房山六都一家酒店的销售会上，一名女导游说服一位老人花几万元购买商品。

“公司回馈客户，免费旅游。”接到这个“天上掉馅饼”的电话后，67岁的宋英（化名）跟随一家保健品公司来到房山六都桥度假村。两天时间，不少老人在保健品上花了好几万元。

但老人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这个电话是个陷阱。这家保健品公司以两毛钱到一百元不等的价格从网上买来老人的资料。在北京回龙观的一处出租屋里，他们按照推销的套路，先是以旅游的名义给老人打电话，然后带着老人去参加推销会。

之后，销售公司接手了这一行当，他们组织参观、演讲、聚会、实验、开药方，所有这些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目的是以高价出售保健产品。

用销售主管许秋婷的话来说，“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在保健品公司与销售公司的协议中，一款“抗癌”保健品的进货价低至七八折，每卖出一套，保健品公司可获得销售价的七成提成。销售公司一位内部人士透露，这款保健品3年来已销售70亿元。

8月25日晚，六都某酒店销售会议培训课上，一名女主管正在讲授销售话术。

寻找“养老金”客户

和宋英一起去六渡桥的李俊（化名）在行前一周就接到了邀请他一起免费旅游的电话。

“叔叔您好，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我们公司要举办新四大发明之一的酶肽扶持大会，八月二十五号在六都景区放假两天，进行健康治疗，您是公司领导批准的特邀嘉宾，有时间参加吗？”

退休在家的李俊当然有空，但他有些怀疑，他们怎么会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还没等他想明白，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又来邀请他，并承诺“免费接送”。李俊想了想，反正自己有空，就答应了。

李俊并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正坐在回龙观的出租屋里，和另外四五个人大规模“请客”，这里，李俊的信息被标注为“购买保健品，潜在客户”。

“我一天打几百个电话，总有那么几个人相信旅行，如果第一次不行，我就用其他名义再请他们来。”一家“保健品公司”的总裁王晓林说。如果你给老人送几件礼物，让健康专家看看他们的身体，他们一般都会动心的。

王晓林没有真正的公司，也不怕老人的追问，“先聊聊，慢慢切入正题，问他用什么产品。”王晓林的“公司”根据产品更换了不少名字，有“中科院”、“农科院”、“同仁堂”、“石家庄制药集团”等，旅游销售地点也从北京周边拓展到河北、天津等地。

过去六年，王小林购买了数万份老人记录，他说价格从两毛钱到一百元不等，记录内容包括老人的姓名、电话、所患疾病、购买商品，以及精确到门牌号的家庭住址。

他还走了一条“弯路”，在QQ上购买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信息，但成功率不高。当然，也有“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曾花1000元买了10条信息，“肯定是好客户，安排好了就能卖货。”卖家果然没骗他，半个月时间，他就从这10个客户身上卖出了18万元的保健品。

如今他又接手了另一位朋友公司的信息，并反复使用，据他介绍，每个老客户都可以开发多次，并向其销售不同的保健产品。

为了提高效率，王晓林制定了推销方案，培训员工一个月，邀请老人出去旅游、参加会议。推销中强调，要摸清老人的经济实力、决策能力，是否参加过其他养生活动，“至少是有养老金的优质客户”。

8月23日，六都一家酒店，早餐前，销售主管对房间内的老人进行尿检，筛查是否患有癌症。

科学实验拼图

从事这个行业久了，王晓林就熟悉了圈子里的营销公司，也就是专门组团向老年人高价推销保健品的公司。

汇众国际就是其中一家，此次六渡桥旅游展销会上销售的“富硒酵母β-葡聚糖”和“酶肽”等产品均由汇众国际提供，王晓琳只需带人，其他的都交给销售公司。组织旅游、听讲座、办晚会、做实验、开药，都是精心策划，目的就是在展销会上推销健康产品。

用销售主管许秋婷的话来说，“这是一场戏，每个人都要演好自己的角色，观众就是顾客。”

8月25日，“中国梦、健康梦——酵素肽北京亲情对接会”活动在北京六都逸集度假酒店如火如荼地开展，除宋英外，还有50多位老人受邀参加此次对接会。

“我们国家利用酶法技术合成的多肽，被誉为世界第一肽，欢迎陆浩泽博士。”支援会上，工作人员郑重地介绍着这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人。

殊不知，工作人员口中的医生、教授，在台下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神秘的身份。

人称“吕明吕先生”的吕浩泽是此次活动的组织者，隶属于“汇众国际集团”。8月22日，他在同一个会场组织了另一场保健品销售会——“全国慢病防控系统暨石家庄医药防癌抗癌全民动员会”。两场销售会分别销售“酶肽”和“红阳神牌富硒酵母β-葡聚糖胶囊”保健品。

陆浩泽除了是医学博士之外，还身兼“酶基肽实验室研究员”、“酶基肽神诺执委会副主任”等多重头衔。

用吕浩泽的话来说，“酶肽”很神奇，比如“邹远东教授发明的酶肽是中国新四大发明之一”，受到国家领导人的重视，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屠呦呦提名邹远东为下一届诺贝尔奖得主等。吕浩泽每次停顿，会场里都会响起保健品公司员工的欢呼声。

第二天的气氛更加热闹，吕浩泽带领工作人员在现场做了一个“牛蛙实验”，他们解剖了两只牛蛙，取出心脏，其中一只放在清水中，十分钟后心脏停止跳动；另一只则被放入一种他们称之为“酶肽”的药水里。

“50分钟过去了！它还在跳动！”吕浩泽欢呼起来，工作人员小陈立即端着一盘牛蛙心冲上台，给老人看。小陈走到哪里，年轻人都围观，惊叹道：“叔叔阿姨，好厉害，你看你看！它还在跳动！”随着纳粹进行曲的奏响，欢呼声越来越大。

打“科技牌”是惯用伎俩，8月22日，在逸捷假日连锁酒店的一场销售会上，销售的产品是“红养神牌富硒酵母β-葡聚糖胶囊”，同样由汇众国际销售。

23日上午，与会老人11名被安排进行尿液检测，滴上检测试剂后，将反应后的颜色与比色板对比，结果显示，只有一名老人“可能没有癌细胞”。这名被检测出癌细胞的老人平时体检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你尿里有很多沉淀物，说明你体内有很多脏东西，有很多癌细胞，你要特别注意了。”朱永林讲师在看过一位老人的尿液后总结道。这句话在这次销售会上被多次提及，“脏东西通过血管流到脑子里，引发脑梗塞，流到肺里，引发肺癌，流到乳房里，引发乳腺癌……”

老人家们都吓坏了，聚会一结束，有些人就立刻开始购买产品，没有购买的人就被要求离开会场。

8月26日上午，房山六都某酒店举行的保健品销售会上，销售队长带着老人上台抢“单”，台上“拿着单”的教授，其实是销售公司的组织者。

会议培训吸走老年人的积蓄

与会老人宋英并不知道，陆浩泽在晚上的培训会上斥责一名员工，“为什么把她一个没有退休金的老人带过来？”

晚上9点以后，参加活动的老年朋友们才得以休息，而此时，保健品公司的员工演讲培训才刚刚开始。

这是关键环节。什么时候给导师拍照，什么时候给产品拍照，什么时候鼓掌，什么时候摇头叹息，员工们在培训会上按照剧本排练。老人的退休前岗位怎么搞，有没有退休金，甚至有多少积蓄都有对应的剧本。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卖货。”酶联多肽销售主管许秋婷说，饭后热闹的聚会，也是为了“避免老人聊天影响销售”而准备的。

第二天，又进行“彩排”，销售人员哄骗自己带来的老人，或代替老人上台抢单，营造“能买到货就是你的幸运”的感觉。如果有老人不买，销售人员就继续劝说，旁边还会有人搀扶，暗暗比划手势。

每盒葡聚糖售价9980元，酶肽售价6980元。王晓林与汇众国际的协议中，葡聚糖进货价七八折，2794元，酶肽售价七五折，1745元。除去每位老人270元的参保费，他每卖出一套，能分得5000-7000元的分成。一位讲师说，“酶肽三年卖了70个亿。”

王晓林还是不满足，他觉得汇众国际的讲师们越来越不敬业了，自己带过来的老人也越来越难糊弄了，他有些犹豫下个月的八场会要不要继续参加。

没有了汇众国际，王晓林还可以找到其他的销售会议，不同的是利润是参加者和组织者五五分成，不收取参会费，也算是分配模式。

“卖得越多，折扣越低，我们拿到的酶肽折扣是15%。”分销模式下，“全靠导师卖单，起拍价1万，不设上限，以客户有多少为准。”导师因为卖得好，能拿到的佣金就更多，参与者和组织者也能赚得更多。

王晓林介绍，现在的两日游销售模式是由“311”转化而来的。

所谓“311”，就是第一天开会，会上免费给你东西，开完会交10元钱，东西就拿走；第二天交100元钱，再拿走好几样东西；第三天交1万元，会上免费给你10、11样东西，第四天再还给你1万元，第四天人就散了。一场会后，老人就拿走了几十万元。

“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值钱，全都是高仿品、残次品。”王晓林很清楚，这样做是欺诈，是违法的，包括目前正在进行的为期两天的巡回推销。

另一家保健品公司老板黄桂（化名）辞职，“我的导师为了卖产品，让一个中风的顾客停药，只吃酶肽。结果半个月后中风又复发，公司损失了十几万。”

销售会议背后

经过两次销售见面会，60多位客户购买了酶肽44套、葡聚糖6套，销售公司销售收入40余万元。

北京大学医学部官网显示，该院教授名单中没有吕浩泽的名字。吕浩泽的公司汇众国际由广州中建贸易有限公司和广州通建贸易有限公司组成。

工商资料显示，两家公司注册日期为同一天，注册地仅隔一条街，葡聚糖瓶上印有“广州市通建贸易有限公司”字样。

这款打着“石药集团”旗号的保健品，据称得到了宋庆龄彩虹基金会的支持，但该基金会负责人予以否认，称从未与“石药集团”有过合作。

事实上，该产品所属公司威海益嘉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并非石药集团旗下子公司，其保健功能为增强免疫力，与防癌无直接关系。协和医院肿瘤科医师介绍，老年人肿瘤筛查一般需要检测血液、血清肿瘤标志物等复杂程序，“单纯依靠颜色对比判断是否有癌细胞，并不可靠。”

葡聚糖销售会上为老人治病的朱永林，曾多次被陆浩泽私下质问，“你真能治病吗？别把老人说跑了。”

另一项酶肽发明人邹远东在武汉生物工程研究所官网上找不到，国家知识产权局网站上也没有酶肽科技转化成果“三九牌调脂康口服液”的相关专利。再加上诺贝尔奖提名需要保密50年，所以不会有家属支持见面会。

这种被保健品销售人员宣称能包治百病的神药，甚至被放到了某电商网站上，售价330元一盒（10瓶），一半卖，一半送。但现场售价却高达6980元/120瓶。同时，记者注意到，这款口服液的批准文号并非药品，而是保健食品。

对于牛蛙心脏实验，南昌大学生命科学学院老师林刚解释，牛蛙心脏如果没有生命体，如果放在水中，很快就会死亡，如果放在生理盐水中，至少还能跳动三个小时，这个实验无法解释保健品的效果。

那些在发布会现场声称试药后疼痛瞬间消失的老人，并不是遇到了“神药”。王晓林说，敢于现场试药的老人，都是被雇来当代理人的，很简单，只要让他们免费旅游就行了。

此外，解放军总医院心血管内科医师闵英认为，如果老年人服药后疼痛瞬间消失，则说明口服液中可能含有激素或兴奋剂。

然而骗局还在继续，明后两天，一场新的保健品推销会将在河北怀来举行，等待前来参加免费旅游的老人。

新京报调查组记者赵鹏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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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记者 大璐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