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浦县摄影胜地的民宿经济:让房价暴涨的背后故事
成为摄影目的地
夕阳西下时,一群外地的摄影爱好者回到山上的民宿,在面朝海岸的观景台上聊天。从观景台往下看,山下的公路桥上仍有游客在拍照。霞浦县三沙镇的东壁村和鱼公亭村是著名的日落胜地。
在等待海鲜大餐的时候,团队里的当地人向摄影师们介绍了这家民宿的主人郑德雄,他是霞浦摄影协会的会长,也是让霞浦沙滩出名的人。他介绍的最后一句话是“把霞浦房价涨了不知道多少倍的人”。
事实胜于雄辩。三沙镇农村一栋废弃的自建房,一年能租给民宿老板十几万元,如果是产权可交易的房子,一套房子的价格能高达几百万元。然而民宿老板为了一块地,把房子拆了建,精心装修,淡季的海景房每晚要四位数。飞涨的房价,成为早年搬出去的三沙人心中的疙瘩,因为当地没有产业。
寒暄过后,郑德雄又坐回观景台另一侧的户外座椅上,忙着规划接下来另一支摄影队的拍摄行程。第二天还有当地政府安排的两场会议。来霞浦调研的人,都想见见郑德雄。
在郑德雄之前,没有人关注滩涂摄影,几乎没有人意识到霞浦的美景如此难得,值得展示。从上世纪90年代起从事商业摄影的郑德雄,在看过不少海边风光照片后,深信霞浦风光的独特性。2002年,郑德雄开始利用业余时间拍摄家乡的滩涂。两年后,在朋友的建议下,他在龙首路举办了霞浦第一个摄影展,并向多家摄影杂志投稿,作品屡屡发表、获奖。
霞浦及其滩涂在摄影圈名声大噪,霞浦被评为“中国十大风景摄影地之首”。沿海的小渔村纷纷修建摄影基地,过去捕捞海鲜的渔民纷纷回到岸边,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纷纷回到家乡,白手起家做起了旅游业。郑德雄记得,20年前,霞浦县只有一条短短的街道,没有外来人口。如今,市区一直扩展到海边,遍布美食摊位的太康路一直到深夜都熙熙攘攘。2022年,人口只有50多万的霞浦接待了720万游客。几张照片,改变了一个县的命运。
“说起来容易,但真的没那么简单。20年来,我们付出了很多,从民间的自发努力到政府的大力支持,从免费服务转变为商业模式。”郑德雄反对轻易以偏概全。
刚开始拍摄滩涂时,郑德雄沿着霞浦400多公里的海岸线行走。沿海没有路,只是一片荒山,他只能带上砍刀和锄头,边走边清理出一条路。在沙江码头拍摄时,为了找到合适的拍摄点和合适的高度,他从山下往上爬。爬到山顶后,他发现对面村子修建的一条石阶。郑德雄在霞浦早期发现了几个著名的摄影点。
郑德雄还自掏腰包,在早期接待外地来霞浦的摄影爱好者,直到最后实在没有钱了,2007年5月1日,他开办了第一个收费摄影团,20人一周的行程,每人收费1000多元。当地政府看到了摄影能给旅游业带来的拉动,开始举办全国性的摄影比赛,并为摄影点制作标识牌。更重要的是,政府牵头,逐步建设和完善摄影点的配套基础设施,包括道路、停车场、观景台等。
直到现在,新的摄影景点还在不断被发现。霞浦县文旅局发布的2017年版《霞浦摄影指南》列出了28个摄影景点,2021年版则增加到33个。摄影景点周边的基础设施和旅游模式尚未完全定型,当地人和游客都在适应差异。
▲郑德雄拍摄的霞浦滩涂风光/受访者提供
完美的照片
最先从摄影中获利的人是那些与摄影密切相关的人。
郑德雄认为,在霞浦拍摄,很考验技巧和经验。“潮汐的涨落、光影的变化、四季的交替,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劳动场景。”这也意味着,在霞浦拍摄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天气、潮汐、季节,缺少任何一个要素,都会偏离预设。天气、潮汐可以通过经验来把握,但淡季的劳动场景,只能通过表演来再现。
2005年冬天,一位台湾摄影师来到霞浦拍摄,整个系列只缺一张小壕村春天捕捞鱼苗的照片。郑德雄考虑到台湾人往返大陆不易,便找当地渔民配合摆造型,渔模这个新职业便在霞浦诞生了。直到现在,虽然鱼苗已经没有人买,但小壕村的渔民每次表演时,仍会举着一个三角形的渔网架——这种特殊的渔网是专门用来捕捞鱼苗的,而因为获奖的照片是三位渔民合影,三人组合也就固定了下来。
“三人照起来很帅。”每次表演,50多岁的包雪仙和70多岁的姑姑、姑姑的姐夫,都会穿着及膝胶鞋,戴上草帽,背上渔网、竹篓,在潮水退去后的小壕滩涂上行走。摄影师则会站在村后的山顶上,用长焦镜头远距离拍摄。包雪仙的舅舅林继松负责在山上接待他们,并通过无线电向包雪仙等人传达摄影师的指令。
演出费是每场300元,渔民每人100元。一个月有一半以上的日子会有人请包雪仙去演出,但她并不觉得渔民这份工作令人羡慕。“挣不到钱的才去当渔民,挣到钱的就去养牡蛎、种海藻。”没有演出的时候,包雪仙就和姑姑一起织渔网卖。两层的大渔网卖31元,三层的卖42元,一天只能织两张。
▲包雪仙的姑姑已年逾七旬,不演戏时,就靠织渔网挣钱。本报记者聂养心摄
林继松在山顶接待客人,但他不参与演出费的分配,他有其他收入。小壕村大部分人原本都是渔民,林继松不会打鱼,24年前,他在山顶建了一座庙,靠收香火钱为生。渔民出海,生死由天定,临走前都要祭拜神灵。小壕滩涂出名后,政府在山顶修建了一个观景台,就在林继松建的庙旁边。他觉得悬崖边的小路角度比较好,就铺了一条石板路,摆了几把塑料凳。每走下石板路拍照的人,都要“捐”10元拍摄费。
知名摄影点都有固定的渔民模特,比如北崎滩的蒋连水、杨家溪的老程,他们合作拍过获奖作品,拍照技术比新手摄影师还要熟练。“角度、焦距、光圈、速度,他们都知道。”郑德雄觉得很有意思。“一开始我们去村里选模特,没有特别的标准,只要是渔民就行。”
在政府修路、建观景台之前,外地人来霞浦拍照,必须找熟悉路的本地摄影师,于是摄影导游就应运而生,简称摄影导游。即使有了配套设施,摄影导游也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外地人不知道潮汐变化,也不知道在摄影点什么时间拍照最好。现在摄影导游的门槛低了很多,不仅有当地摄影协会的会员,出租车司机、旅行社、村民也加入进来。
早些年,郑德雄还向文旅局提议,对摄影师进行集中培训,提高服务意识和摄影技术。后来人太多,协调起来很困难。郑德雄外出拍摄时,听到摄影师向游客介绍他,他们面对面站着,两人都没认出对方。
优势判断
在摄影师的心目中,不同的摄影点被评价得不一样。郑德雄认为,小壕村虽然获奖片最多,但景色变化不大,无论在哪个季节拍都一样;花竹村只有日出,最佳景致也只有冬天,也比较单调;北旗村四季皆可拍,但种植海草的竿子已从海岸搬到内海边缘,无法拍出沙滩纹与竿影交织的美感。他家乡大井村的海岸更适合旅游,而不是摄影,因为那个地方只有沙滩,没有沙滩,而沙滩才是霞浦摄影的核心。
郑德雄最喜欢的是东壁,这里一年四季景色各异。2019年,三沙镇投资2000万修建了光影栈道,把东壁沿线的摄影点串联起来,让这一带人气更旺。初一、十五后几天退潮的时候,人山人海,路边根本站不住脚。东壁摄影点所在的公路桥,一边是东壁村,另一边是渔公亭村。两村成为精品民宿聚集地,郑德雄和他的学生们都在这里经营民宿。
不管摄影师怎么想,村民们对优势有自己的判断方式。花竹村花竹的老板张大爷原本在外经商,2020年回村经营民宿,他看中的是花竹的潜力。“花竹是看日出的景点,是来霞浦的游客必去的地方,如果想看日出,大概要前一晚住宿。”张大爷目前有6间客房,每晚价格在400至600元。据他统计,入住率在80%左右,旺季时几乎每天都满员。
▲花竹村的规划中,民宿的外观应保留闽南地区独特的石屋风格。图/记者聂养心
花竹村的另一大特色是,这里是这个闽东小镇的闽南方言区。张大爷讲起花竹村的历史,从三百年前就开始了。“我们的祖先是从闽南迁徙过来的,以前没有大船,渔民们沿着海岸线捕鱼,一开始可能是为了躲避风雨,后来看到海鲜丰富,就在这里定居下来。”花竹村的人讲的是闽南方言,住的是石屋,也就是闽南方言的“厝”字。建民宿时,村委会要求外观必须保留厝的模样。张大爷计划做众筹,筹得800万元,再建8栋民宿。
东墙光影栈道修建后,牛栏岗自然村渐渐没了人气,但他们不甘落后。牛栏岗村是霞浦首家精品民宿草木人茶民宿的开业地,一直以霞浦民宿发源地自居,紧邻县城、公路入口。介绍上写着:“这里四面环山、面朝大海,风景秀丽,交通区位优势明显,旅游资源得天独厚。”2023年夏天,牛栏岗村开工在民宿集中的山上修建柏油路、观景台,希望在淡季重拾游客首选地的风头。然而,施工队在中秋、国庆期间依然开工,反而给周边民宿又招来了好几条差评。
从高罗滩、大井滩到霞尾岛的旅游线路被命名为东海1号线,虽然很少有摄影爱好者来这里,但却是霞浦人人都推荐的线路。据在霞尾岛卖吃的晓娜介绍,霞尾岛的海蚀洞是占据社交平台流量高地的热门拍照点,自2021年底被网红拍到爆红后,吸引了无数游客。“五一假期,一公里路都能堵几个小时。”
▲游客在霞浦县三沙镇东壁村民宿度假/新华社
小娜和摊位区的年轻人原本都在县城或者宁德市周边打工,这两年家乡变成旅游胜地后,他们才回来摆摊。“不管挣得多少多少,至少自由多了。”小娜的丈夫也回来当摄影师,用家里闲置的小型越野车接送乘客,收费150元,从下尾岛把乘客送到附近的另一个景点——灯塔。如果包车,价格是一天600元,可以选择东海一线或者三沙东壁线。
只需两天时间就能游遍霞浦所有热门摄影景点,多数旅行团也会定制两三天的行程。小娜听很多游客说,三天两夜的游玩,包括交通、吃住,才1000多元,“但旅行团不管天气、潮汐,有些景点看不到就直接跳过了。”
变化性
北旗村的欧绍经常听到游客说的一句话就是:“怎么跟照片不一样啊?”所以现在见到游客,他都会提前跟游客说:“去霞浦一定要注意天气,好天气和坏天气,对拍照的影响是很大的。”
在郑德雄看来,摄影点和旅游景点本身就不一样,“有的游客来到摄影点,觉得没什么可看的,因为摄影需要时间和光线。”摄影家和游客的审美视角也不同,摄影家可以在东墙公路桥上拍到三种景观——晚霞的盛景、湖面的海草网和桥下泥滩的线条,但游客一般只看日落。
在花竹村观景台卖咖啡的叶宇记得,以前村里没人关心日出。渔民出海捕鱼,涨潮时出海,涨潮时归来,看的是潮汐表,与日出日落毫无关系。2013年元旦,央视直播了花竹的日出,让花竹成为“中国日出观景地标”。观景台下的墙上贴着央视拍摄的日出画面,旁边立着一块石碑:“多幸福,能与这日出同在一时空。”叶宇记得,央视的日出是工作人员在山顶搭帐篷,住了一个月拍摄的。
北旗村大概是最早感受到旅游和摄影差别的地方。2013年,欧少佳在村里开了民宿,2020年开始带游客出海观光、钓鱼。目前,他已经开发了包车游、出海捕鱼、亲子垂钓、干货售卖、地笼网等近十个项目。“我们的客流不稳定,只能开发更多。”
欧绍一家以前都是渔民,打鱼收入不稳定。“现在鱼没那么多了,而且每年5月1日至8月31日是禁渔期,大船只能停在岸边。”他们考虑过每天打鱼,在禁渔期做做旅游,但发现只做三个月不划算。“如果全年都做,会积累很多老客户。”于是他们把目光锁定在了旅游业上。
欧少的父亲现在会和租船的客人一起钓鱼,租船的价格是600元,能钓到多少鱼还不确定。“钓多钓少都没关系,有些游客是内地来的,没见过大海,觉得很新鲜。”
更多的游客选择花30元坐20分钟的游船,看看内海边缘种满的海草。2023年5月,欧绍家花了五六万元造了一艘新船,舱室面积特意加宽,可以坐30个人。村里有好几户人家做游船项目,其中就包括欧绍的亲戚。
欧少在海边招揽客人的时候,村道上来了一辆电动车,也在路边和游客聊天。我问欧少:“那是你的亲戚还是你的竞争对手?”欧少回答:“我的亲戚,也是我的竞争对手。”
两人守在海边停车场的门口,轮流上前询问驶进来的私家车。
建设中
并不是所有著名的摄影景点都能赶上旅游热潮。小壕滩涂最早成名,但周边配套设施、民宿设计都落后于同档次的东壁、花竹。小壕村的民宿集中在紧邻老村的新区,新区通往海边的一大片空地上堆满了沙子、碎石、泥土、渔网、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
小郝村的民宿以自建房为主,村民把家里的闲置房间出租,房间装修风格基本就是普通商品房的卧室。为了减少打扫难度,每家民宿门口都放了一堆公用拖鞋,方便客人进门换鞋。这样的房间一晚要300元。
▲张大爷亲手为民宿制作消防水带,他认为回乡经营民宿,是对家乡的一种眷恋。图/记者 聂养心
木海民宿是目前在运营的为数不多的精品民宿之一,落地玻璃窗面朝大海,室外还有小花园。老板吴女士说,民宿的设计费花了6万元。吴女士的丈夫是村干部,2018年新区的房子刚装修好时,他建议村民按照民宿的风格装修,但村民不愿意。吴女士说,“有人问,我们辛苦买下房子,自己装修,为什么要送给别人?等到他们想开民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吴女士的民宿是2021年开业的,两层楼只有五间房,旺季套房、浴缸房的房费高达几千元一晚,但淡季几乎没有客人。她认为,小郝村周边的配套设施影响了民宿的发展,“这里以前有个能停70辆车的停车场,马路修得也很漂亮,但2021年就拆了,到现在还没修。”
2021年以来,小郝村陷入乡村建设违法占地、违法建设问责风波。经相关部门调查核实,小郝村实际建宅基地121户,其中非村民建宅基地61户,引入商业康养项目,占用宅基地16户。2022年3月,上级相关部门发布的信息称,“违法出让的集体土地已全部归村集体收回,拆迁后恢复原状”。村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块充满废弃物的空地。
自然条件也制约了部分摄影点的开发。霞尾岛海蚀洞虽然人气旺,但只有在退潮后才能看到,想要拍照的游客还得徒手爬下岩石。《霞浦摄影指南》贴心提醒,“岸边的礁石被海水腐蚀,容易滑倒,建议穿防滑鞋,慢慢走,行动不便的老人不宜前往。”
海蚀洞救援人员说,“每天都有游客从岩石上滑落,掉进海里。”景区原本想修建木栈道,但岩石锈蚀严重,钉子一敲就断,只好作罢。“你知道景区为什么不收门票吗?要是收,(万一出事)赔偿金可就高得离谱了。”
从县城到下尾岛有近50公里,中途有一段漫长而曲折的山路。近几年海岸线上修了一条新路,这条路在被纳入地图导航之前就已经通车了。就像这里的旅游业一样,看上去还没完工,但已经开始接待游客了。